【啊人生，怎算得準啊？】
不知從哪一年開始，老媽就開始常跑醫院。除了高血壓、糖尿病等揮之不去的長期病痛之外，幾年前，脊椎突然如椎心般疼痛起來，讓老媽完全無力行走。於是，她甘冒著手術可能失敗的危險，毅然決然去動了一個大手術。
果然，手術後疼痛加劇，老媽非但下不了床，還灰心到想去死。動彈不得的她依著醫生的建議，穿了好幾個月的鐵衣，不知不覺間，她竟然慢慢恢復，終於能下床行走，臉上露出一絲笑容。
結果，隔年，老媽的牙齒全壞光，了無生趣的她連唯一打牙祭的樂趣都沒了，老媽毅然決然把老本拿出來，也不顧植牙的種種麻煩與痛楚，吵著就是死都一定要去植牙。
結果，一連好幾個星期，她完全不能說話，完全不能咀嚼，餐餐都只能用吸管喝流質的食物，她成天只躺在床上等著牙齒康復，什麼事都不願意做。好不容易，老人家一張嘴重新開張，她開開心心吃了幾頓大餐，沒想到竟開始犯起頭痛的毛病。
她去醫院東檢查、西檢查，醫生都莫名所以，終於，在一次跌倒大震動之後，老媽的腦袋被檢查出裡面長了一顆瘤。於是，老媽又進了醫院，再動一次大手術。
短短幾年的連番折騰，老媽明顯的衰老了好幾歲，元氣大傷，整個人總是頹然無力，走起路來顛顛簸簸，但她頭疼的毛病並沒有因此根治，倒是記憶力愈來愈差，神情愈來愈呆滯，脾氣愈來愈暴躁。走在路上，連老鄰居都感覺到她變成了另一個古怪麻煩的老頑固。
不過，在我看來，抑鬱寡歡的老媽在晚年依然是好命的，幾個相處幾十年的老鄰居有事沒事經過時，依然會在門口喊上兩聲：阿彭，阿彭，你在幹嘛？出來走走！
然後，老婆婆們會在我家們口等一下，看看屋裡有沒有動靜！若是沒動靜，老鄰居則會繼續喊，喊到屋裡有回應。有時，我回娘家，大老遠就在村門口看著這幾個老婆婆圍著我媽媽，有一句沒一句的陪著她說話。
有一次，我回娘家，看到屋裡空無一人，我嚇得趕緊跑到村裡東繞西繞，結果怎麼都找不到老媽的蹤影，其中一位老婆婆也緊張起來，趕緊帶著我跑到附近的堤防去找，終於撞見老媽時，我看到這位白髮蒼蒼的老婆婆上氣不接下氣，都快喘不過氣來了。
而和老媽一樣嫁到台北，比她小九歲的她的妹妹，也就是我的阿姨，每每在電話裡一感覺到我媽的每況愈下，隔幾日就會提著水果、帶著自己做的臘肉香腸好料來探望我媽。她是老媽的打氣筒，但往往很倒楣的，也是古怪老媽的出氣筒。
而不論老媽發幾頓脾氣，罵人罵到街坊鄰居無人不曉，我們這幾個女兒過幾天依然會自動歸零，想辦法理解她的病痛、包容她的無奈、排解她的鬱悶難耐。
這個全身是病的老人怎能說不好命？
兩三個月前，老媽說，那幾個在村門口常陪她聊天的老媽媽竟然不巧地，一個一個陸續跌倒了，現在一個坐輪椅，另一個還不能下床。
而另外一個，則是我在陪老媽散步時碰著的，她剛能從輪椅站起來，臉上有一絲勉強的笑容，說道：「我啊，我現在是小嬰兒了啦，我每天拿女兒給我的這個『計步器』，練習走路200步。」
而我的老媽，多半時間雖然走不穩，但是只要她撐一把枴杖雨傘、有人陪在一旁幫忙注意來往車輛，老媽依然能夠上市場買一點自己喜歡吃的菜，血拚幾件喜歡的衣裳。算起來，她能說走不好路嗎？
而比她小九歲的妹妹、我的阿姨呢？兩個月前就不再來探望我的老媽。
「胰臟突然發炎，住進加護病房了！」老媽說。
這兩個月，換成老媽去探望她，而且每個星期都去探望她，真的就是望著她，因為阿姨帶著呼吸器，不能言語。
今早，電話鈴響，老媽告訴我，阿姨走了。
啊，人生啊人生，怎算得準啊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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